因为公主的克己明理,不到两个月,拉旺多尔济的迎亲队伍就到了喀尔喀最大最繁华的都市库伦,库伦位于土谢图汗部境内。他们最后的目的地,是拉旺多尔济的父亲喀尔喀和硕亲王的领地赛音诺颜部,离库伦还有将近一千里,拉旺多尔济给公主新建的府邸就在那里。
拉旺多尔济要在库伦停留数日,一则让人马休整,二则他要借固伦和静公主莅临库伦之际,向土谢图汗部的王公贵族昭示他与大清皇室的紧密联系。
拉旺多尔济将公主一行安置在库伦最大最奢华的客栈,一下车先给公主献上羊奶鲜花香浴,洗掉一路风尘。然后通知库伦办事衙门的满蒙办事大臣庆桂与德海前来拜见公主。
庆桂是满人,是乾隆皇帝从京城钦派过来的正职办事大臣,他早已接到朝廷公文,说固伦和静公主即将入喀尔喀完婚,所以一听公主到了,马上换上全副官服去见驾。
德海是喀尔喀蒙古四部之一土谢图汗部的王子,也是乾隆皇帝任命的库伦衙门副职办事大臣,也就是所谓的帮办大臣。拉旺多尔济的信差一走,他便愤愤然地对下属说:“拉旺多尔济是个什么东西!十几年前我姐姐德西娜嫁给他的时候,他还只不过是个台吉,又不是他阿爸的长子,不一定可以袭爵,本来我阿爸根本看不上他,但是我姐姐铁了心一定要嫁给他,让他捡了个便宜!没想到他成了喀尔喀亲王世子之后,居然能够求娶到大清的公主,这样一来我姐姐就成了侧室了!这些年拉旺多尔济一心想要一统喀尔喀四部,独自坐大,所以不断蚕食我们这三部的兵力财力,老子早就不满了!今天他又拿公主来显摆,让老子臣服,老子气死了!”
那个听他发牢骚的属下好言相劝道:“大人,道理小人是懂的。只不过,拉旺多尔济的祖父策棱被前朝的雍正皇帝封为喀尔喀大札萨克,意思是大行政长官,所以拉旺多尔济那一部在朝廷眼里实际上是喀尔喀四部之首。再说,大人你既然是朝廷任命的臣子,就不得不到公主面前去应个景。”
德海知道逃不了,只好忍住气,绷着个脸跟着庆桂去应个景。
客栈的大厅里,奇雅穿着全副礼服端坐在上方,身边立着春茗。十二阿哥,哥勒齐和拉旺多尔济穿着全副朝服站立在一侧。冷着脸的德海跟在毕恭毕敬的庆桂身后,向公主双膝下跪,叩首,分别自报家门。
一个说:“库伦衙门办事大臣庆桂,给固伦和静公主和额附请安!给十二阿哥请安!”
另一个说:“土谢图汗部台吉,库伦衙门帮办大臣德海,给固伦和静公主和十二阿哥请安!”
德海故意把拉旺多尔济省略了,厅里的每一个人当然都听得出来。奇雅向哥勒齐看了一眼,哥勒齐会意,就提醒德海说:“德海大人!下官是宗人府的副理事官哥勒齐,奉圣旨担任送亲副使,护送固伦和静公主入喀尔喀完婚。依皇上赐婚圣旨,有公主便有额附,德海大人应向固伦额附拉旺多尔济请安!”
德海闻言恨恨地抬头,正看到拉旺多尔济目光如炬地盯着他。他再看上面端坐的公主,沉重的头冠下压着一张稚嫩的小脸,但是目光却很沉稳。
奇雅在上面等了片刻,不见德海开口,就清晰地说:“德海,你既然向本公主请安,便是敬我大清皇家威仪。额附是皇阿玛钦赐给我的夫君,有我便有额附,大人当知君臣之礼。”
庆桂听了公主此言,非常紧张,连忙回头催促德海:“还不快向额附请安,向公主请罪。不遵君臣之礼,轻则下狱,重则砍头。切莫顶撞公主!固伦公主位同亲王!”
德海见上司发话,句句对他晓以利害,他这才迫不得已,勉强说道:“德海向额附请安,向公主请罪。”
庆桂又帮德海向公主求情:“德海是第一次见驾,不识礼仪,恳请公主念在大婚之喜,免于治罪。”
拉旺多尔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德海,眼里透出一丝轻蔑。他见庆桂也还在陪跪,便对公主说:“请公主让两位大人平身吧。庆桂大人是代人受过。”
奇雅点头,说道:“两位大人平身。庆桂大人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公主言重了,庆桂不敢当。”庆桂慢慢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说:“请公主在库伦多住几日,容下官设宴为公主一行接风洗尘。”
“谢谢庆桂大人。”奇雅客气地说:“我也打算在库伦多停留几日,不过宴请就不必了,我深感疲乏,要多休息。你们先退下吧。”
庆桂马上半跪打千说:“臣等告退。”他站起身,拉一下德海,德海也赶紧半跪打一个千,然后站起来跟着庆桂出去了。
奇雅见庆桂和德海出去,就站起来说:“春茗,我们回房去休息吧。十二哥,额附,哥勒齐大人,你们请自便。”
拉旺多尔济深感不安地说:“是在下考虑不周,本该迟两天再让大臣们来拜见的,也好让公主多缓和一下。”
奇雅淡淡地答道:“已经过去了,不必多说。”
奇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拉旺多尔济,而且说完就走了,所以拉旺多尔济猜想公主今天并不高兴见臣下,但还是给他撑足了面子。他心里对公主既感激又内疚。
到了傍晚,奇雅体温颇高,没有力气下床吃饭。春茗去禀告额附,拉旺多尔济顿时心急如焚,马上让温景瑜先去看看,并吩咐客栈的老板去请库伦城里最好的大夫。大夫来了之后,拉旺多尔济终于有个理由进公主的房间了。
拉旺多尔济带着大夫进到公主房间的时候,正好看见公主脸朝着墙在抽泣,他的心往下一沉。坐在床边的温景瑜看见拉旺多尔济和大夫进来,就劝公主说:“公主不要担心,额附带着大夫来了。”
公主马上带着哭腔说:“请额附回避,不要在这里。”
拉旺多尔济听了这一句,不敢再靠近。温景瑜对他使个“出去”的眼色,他只好失望而又忧虑地退出房去。
这一晚温景瑜就在公主房里照料,没有回她的房间,拉旺多尔济翻来覆去,独自难眠。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,爬起来到公主房门外去看动静。春茗正好端着个脸盆出来,拉旺多尔济就问她:“公主怎么样了?好点了吗?”
春茗摇头说:“虽然大夫说没有大事,只是劳累加夜寒所致,但是公主热度并没有退。我们一遍遍给她用凉水敷面,还是没什么用。而且公主心情不好,思念额娘,伤心落泪。”
“温夫人也劝不好公主吗?”拉旺多尔济抱着一线希望问道。
“温夫人到底不是公主的额娘,她是额附的侍妾。”春茗不假思索地说,然后意识到此话有点不恭,就抱歉地福了一福,赶紧走开了。
拉旺多尔济愣在那里。侍女都这样想,那么公主会怎么看待额附的其他女人呢?平时还好,一生病了情绪难免低落,公主是为这个伤心吗?但是公主赶他走却并没有赶温景瑜走啊。
拉旺多尔济听不到公主房间里的动静,只好忐忑不安地走开了。
第二天中午,温景瑜回到自己的房间。拉旺多尔济一见她进门就说:“你能回来,一定是公主好点了吧?”
“是啊,公主的体温退下来了。”温景瑜说:“你出去让我睡一会儿吧,我昨晚都不敢合眼。”
拉旺多尔济不以为然地说:“你要睡就睡吧,用得着赶我出去吗?”
温景瑜看看他,提醒说:“你不要看公主年纪小就耍心眼,她或许看不到,可是那些嬷嬷侍女都长着眼睛的。现在大白天的你也不避嫌。”
拉旺多尔济想起昨晚春茗的话,心里开始发虚。他是欺负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吗?这一路之上只要条件许可,他都住在温景瑜的房里,可是公主在明面之上还要维护他,给他礼遇。
“好好好,我出去。”拉旺多尔济心虚地说道,赶快走出去。
公主一连几天没有出房门,乌达尔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偶尔听到侍女们说上两句关于公主的话,他知道公主病了,现在又好了。今天在晚餐桌旁一坐下,他就看到他阿爸神情轻松了,估计公主应该是康复了。
“阿爸,我们几时上路回亲王府呢?”乌达尔问道。他想,这个问题就可以帮他知道公主现在怎么样了。
“公主刚刚才好,再等几天看看。”拉旺多尔济说:“这几天看看能不能给公主找点乐子,解解闷。”
乌达尔出主意说:“阿爸,你带公主去放风筝玩吧。现在天气正好,不冷不热。十二阿哥也喜欢的,我在御花园里看见过他跟七公主带着太监宫女们放风筝玩。”
“可是这里哪有风筝啊?”拉旺多尔济为难地问道。
“有!”乌达尔说:“库伦的集市上就有。我昨天跟着十二阿哥上街,已经买了一批。请公主去玩吧。”
“那我去问问公主。”拉旺多尔济说:“要是能让她开心,当然好。”
第二天早上,拉旺多尔济在公主房门口禀告说:“都准备好了,在郊外找了一片草场,请公主起驾去放风筝。”
“就来啦。”春茗在里面应道。
公主走出房门,拉旺多尔济大吃一惊,因为公主从头到脚穿上了全套蒙古少女的衣饰,那双利落的小靴子让公主走路都有点蹦蹦跳跳的。春茗跟着出来,看见额附惊讶的目光,解释说:“这是公主让温夫人找来的衣服,今天出去玩,这身衣服轻便。”
“是。”拉旺多尔济心想,岂止是轻便,简直是娇俏灵动。
公主上车的时候,远远站着的乌达尔也吃了一惊,他的目光跟随公主的身影,直到公主上了车,布帘被拉上。
一起去的侍女,除了春茗之外,还有十二阿哥亲自挑选出来的三个,其中一个当然是他一上路就中意的那个,名字叫春蕾的。公主和侍女们分坐两辆车,由拉旺多尔济,十二阿哥和乌达尔骑马陪同,另有几名精壮骑士护驾。
到了草场,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话,奇雅兴奋地对十二阿哥说:“十二哥,开始吧!”
十二阿哥给每个侍女一只风筝,对她们说:“这儿可比宫里的花园大多了,都放开跑,风筝才能飞得高。来,春蕾,这个最好看的,给你!”
叫春蕾的姑娘接过风筝,没有理会十二阿哥热情的眼神,转身就跑了,十二阿哥显得很失望。
姑娘们朝着各个方向乱跑一气,有的风筝飞起来,有的大概因为风向不对而掉下来,她们也不管主子不主子了,大声笑闹。
拉旺多尔济拿了一只凤凰风筝递给奇雅,说道:“公主不去试一下吗?”
“好,我也试试。”奇雅接过风筝,往远处走了几步,然后举起风筝开始跑。她那双小靴子可是帮了忙,她跑得轻快舒展,裙裾飘扬,她趁着风势一放手,风筝“呼”地飞上去了。
“上去了,上去了,飞上去了!”奇雅兴奋地大叫起来,停下来喘息。
乌达尔策马跑到公主身边说:“公主歇一会儿吧,把线绳交给我,我帮你让这风筝飞得更高!”
奇雅爽快地把线绳交给乌达尔,乌达尔就在马上带着风筝跑,慢慢地放开线绳,那风筝就越飞越高。
奇雅用手搭凉棚遮在眼睛上,看着那风筝飞啊飞,她不禁激动地跳起来,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:“我的风筝飞得最高!”
拉旺多尔济看到公主欢喜雀跃的样子,浑身的筋骨都痒起来了,他策马跑到奇雅身边,把手伸给她说:“公主上马来吧,我们去追乌达尔。”
奇雅轻轻摇头说:“我怕掉下来。”
“不用怕,在下会护住公主的。来吧!”拉旺多尔济干脆跳下马,把轻巧的奇雅托起来,一下子掀上了马背。他自己随即翻身上马,坐在奇雅身后。
“公主小心了,驾!”拉旺多尔济用脚打马开跑,左手拉着缰绳,右手护住奇雅。
“慢点!慢点!”奇雅叫着,吓得闭上了眼睛,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拉旺多尔济抱住她的那只胳膊。
其实马跑得并不快,拉旺多尔济哪敢冒险伤了公主?奇雅吓得要死,拉旺多尔济却从容不迫,细细品尝着贴身靠近公主的滋味。和风从他脸上吹过,他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,继而兴奋至极地发出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”的三声长啸,那雄浑的声音几乎要震破奇雅的耳膜,令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,感受到了身后这个男人的力量。
正在兴头上的拉旺多尔济恨不得向整个草原宣告:你们的喀尔喀之王来了!
乌达尔已经在远处停下,听到了他阿爸雄浑威武的叫声,注意到了他阿爸的马上是两个人,知道坐在阿爸身前的,无疑是公主。
奇雅在马背上不敢动弹,直到那马跑到乌达尔附近慢慢停下,她才松开了抓住额附胳膊的双手。
拉旺多尔济放开奇雅,从马背上跳下来,说道:“公主不必下来,在下给你牵着马走回去。乌达尔,把线绳交给公主拉一会儿吧。”
乌达尔轻轻地拉马靠近奇雅的马,默默地把线绳还给奇雅。奇雅微微一笑说:“谢谢你把我的风筝飞得那么高。”
乌达尔瞄了公主一眼,见她脸上虽然不是兴奋,但至少是开心的神情,就谦恭地说:“只要公主开心就好。”他说完就打马退到一边去了。
奇雅一边在马上小心地拉着她的风筝,一边仰头向天上看。她并没有注意额附,但是她的额附在注意她。拉旺多尔济当然感受得到公主的心思只在风筝上,并不在他身上,但是至少公主没有再叫他回避了。
“公主,这样好玩吗?”拉旺多尔济抬头问道。
“好玩!”奇雅不加思索地说,没有低头看。
“明天还来吗?”拉旺多尔济又问。
“不来了。”奇雅还是没有低头看。
“好玩为什么不再来?”拉旺多尔济不理解了。
奇雅终于低头看着拉旺多尔济说:“我不会骑马,来了就是给额附添麻烦。”
拉旺多尔济连忙表示:“不麻烦,在下愿意为公主效劳。”
奇雅摇头说:“可是,皇阿玛把你指给我是当额附的,不是当马夫的。”
拉旺多尔济哈哈大笑,看公主一脸的认真,煞是可爱,就试探着说:“现在先当你的马夫,等婚礼以后再当你的额附。好不好?”
奇雅天真地反问:“你不早就是我的额附了吗?”
“这,”拉旺多尔济面露窘色,讪讪地笑了笑,心想,看来还不能把公主当大人,她还未解风情。
于是拉旺多尔济换了个说法:“我是你的额附,也愿意当你的马夫,只要公主开心就好。明天再来玩吧。”
“那么,明天请额附教我骑马吧。”奇雅说:“温师傅说额附还会跳舞,奇雅也喜欢跳舞,请额附得空时教我跳蒙古舞吧。”
“好啊!”拉旺多尔济抬头看看公主,公主因为跟他说话而俯身向下,他这一抬头就发现两人的脸已经靠得很近了。
奇雅感觉额附离她太近了,而且额附的眼神让她经受不住,她连忙坐直身子,仰头去找她的风筝。
拉旺多尔济见公主避开了他的眼睛,自嘲地笑笑,拉着马快步走回去。